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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庆的声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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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罗伟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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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庆市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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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年读大学采取重庆，不在于它是离我故土最近的大城市，而是因为一张明信片。明信片上，是枇杷山的夜景。夜景对应的是山，亦然水，莫得水的夜景，就像莫得太空的地面。这水，是嘉陵江，更是长江。一座城市有两条大江，全球也很稀有，偏巧中国不少，重庆、武汉、上海，都是，其实还该算上南京。单说重庆，合手政天门船埠，长江与嘉陵江激浊扬清，滔滔东去，顺着江流的标的，可直达海洋。以地舆位置论，重庆属中国西南平地，但在文化层面，又不行以平地视之。它是平地端淑与大河端淑的共同体，有山的峭拔与河的敞阔。正因此，宋元时期，重庆便有“天生重庆”之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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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读书的学校在嘉陵江边，但入学次日，便独自外出，去看长江。长江黄河，在国东谈主心中是一种零碎的存在。十余年后，我又带着几岁的女儿，去我第一次看见长江的地点看长江。以后又屡次去，本年三月还去过一趟。在我看来，长江是重庆的血管，是重庆的魂魄，亦然重庆最庞杂的市声。其实，即使在三峡库区建成之前，重庆城区段的长江，也并非海浪澎湃、疾浪若奔，长江穿城而过，简直是清静的，走到水边，也只闻内敛的流响。好比跟一个东谈主靠得再近，也很从邡到对方体内的血脉搏动。然而，人命的温度与活力，都依赖于它。因为长江的启事，上海上昼流行挎什么包包，穿什么裙子，到中午，也在重庆流行开了。这简直与技艺和距离无关，而是对前沿的尖锐“捕捉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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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庆是个侨民城市，浩荡的侨民潮，恰是从长江来的。那是快要九十年前，长江卑鄙大众，不肯作念一火国奴，乘船或走路到重庆。这些东谈主，被称为“下江东谈主”。一技艺，重庆街衢拥塞，五音杂处。最先，下江东谈主是有优胜感的，重庆实在残败，实在进犯，所幸的是，毕竟到了安全之地。可气没喘匀，就遭受日军纠合五年半的无分手轰炸。共同的家仇国恨，使那些穿西装的，穿蓝布衫的，穿长袍马褂的，毅力到彼此间莫得别的身份，只须妥洽的身份，这个身份，叫“本族”。下江东谈主学会了四川方言，迷上了川剧，成了地方骖并路谈的重庆东谈主。当太空中日机轰鸣街谈上炸弹横飞，重庆东谈主躲在桌子下面，以手扣凳，哼唱戏文。侵犯者铲除了好多房屋，杀死了好多人命，但更多的活了下来，空袭事后，他们走上街头，无论是土著东谈主还是下江东谈主，都用川话望空怒骂：“你龟女儿轰，你龟女儿炸，老子们有防空泛——不怕！你龟女儿凶，你龟女儿恶，老子们总要大反攻——等着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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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组成重庆“市声”的基因。旷达，坚韧，坚贞，且有大局不雅。“滔滔长江东逝水，浪花淘尽骁雄”，骁雄淘去，骁雄气却长存千古。抗日接触的收效，四川东谈主孝顺甚巨，其中当然也包括重庆东谈主。连重庆几大寺庙的僧侣，也走上街头，扑熄灭灾，救死扶伤，称为“僧伽救护队”。红岩村、曾家岩、渣滓洞……更是一个时间的见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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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斯不时下来，重庆东谈主作念事都很拼，拼到甚而怕过春节；如果需要互助的技俩，过春节例必盘桓技艺。靠着这股干劲，重庆活生生把我方打酿成了中外旅客向往的“玄幻之城”。简直玄幻。我本年三月去，住在洪崖洞一家货仓，乘电梯到22层，才是大堂，去大堂办入罢手续，发现外面是条街谈。办完手续，下到10层，才是房间。毗邻的几家货仓，分明跟这家货仓皆高，却一共只须8层，八成6层，但也可能是30层，因为它们是从另一条街谈立起来的。完全蒙头转向了。我这个在重庆念过几年书还时常往重庆跑的东谈主都如斯，猛然间到重庆的，更无用说。这让我禁不住思，如果长江是站着的，我要去上海，就从重庆乘电梯，经万州、宜昌、荆州、岳阳、武汉、九江、安庆、南京……便不错到了。这种幻象，在重庆坐轨谈时也会产生。遍布中心城区的单轨线，周折在江城之间，身下大江横躺，近旁断岸千尺，而在断岸之上，可能是一棵树，也可能是一幢楼，还可能是一条街，风过处，活水的潮，岩石的硬，钢铁的冷，全部扑过来；如斯众声喧哗，令东谈主不知所措，并生出一点愕然，但因为心里有绸缪，又平添了详情和平稳。那是高下杂沓、刚柔相济、山水共生的交响。至于夜景——那曾招引我去重庆读书的磅礴景不雅，自非当年能比，江映城景，城沐江辉，望曩昔，色调缤纷，绵延连接，于是在心里说出两个字：壮丽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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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庆东谈主拼，却不抢。你进一家面馆，门外常常常会有汉子挑着雪白的铝锅，喊着：“肥肠！肥肠！”他是专卖肥肠的，你自傲往面条里加，就卖给你。你望他一眼，他以为你要买，你却并不买，他也无所谓。要是你思聊几句，他就站在那里，陪你聊，担子也不放下来。你不忍心让东谈主家累着，还耽误东谈主家贸易，闭了嘴，他才离开。他的眼下，是干净的街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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干净，是另一种亮堂的市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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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庆女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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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些日去西安开会，会间休息时，某体型彪悍的杂志社主编找到我，很慎重地说，他有话对我讲，问我的房间。夜里八点过，他叩门来了。我思无非是约稿吧。很久没写啥，最怕别东谈主约稿，那会让我傀怍。可东谈主家根柢没说约稿的话，几句寒暄事后，他问我：“你故土在重庆？”我说不在，仅仅离重庆近。但他无论不顾，拍脚打掌：“你们重庆好哇！”这样吼叫一声，目光迷离起来。那目光从一张宽皮大脸上照向我，给我的嗅觉是在高山高山间斯须遭受一派海子，很不简直，却极端动东谈主。我拼凑他的话，问重庆好在何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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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声息，”他说，“女性的声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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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后他给我讲了一件事，话没出口，就满面通红，是振作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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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十多年前的事。那次他从重庆途经，有半天技艺游逛，在沙坪坝一座天桥上，他向一个女子问路，女子告诉了他，路他并没听清，因为他被那声息迷住了。那年他三十出面，即是说，他谢世上活了三十多年，从没听到过那么美妙的声息，以至于十多年曩昔，还一直被那声息养着，见到重庆那方东谈主，就遏止不住要抒发他的讴歌和感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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该老兄是红运的，碰到了一个声息那么美妙的重庆女子。重庆的好意思女着名，这是事实，好意思在哪，各有说法。有次碰到诗东谈主舒婷，她说：重庆女子不即是腰扭得好嘛！听上去有些不深信，但她毕竟也承认，重庆因是山城，外出就上坡下坎，上坡时朝前倾，下坎时朝后扬，日久天长，女东谈主们的腰肢当然细长、灵动，安清静静坐在那里，也给东谈主跳舞感。还有东谈主说，重庆女子的脸好。这话经不起商量，每个地点都有脸好的，东谈主们往往以碰到的第一张脸或心里转头着的那张脸去评判，属于审好意思和心情范围的个体判断。如果我也那样去判断，会说，重庆女性之好意思，好意思在豪气。三年前的冬天，我在小龙坎，见一高挑女子过马路，披件呢子大衣，步子迈得急了些，大衣下滑，她耳不旁听，肩膀一抖，大衣再行归位，那神色实在超逸。总之，这样好那样好，我还真没听东谈主说过重庆女性的声息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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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庆口音跟我故土极为相同。这有地舆成分，都是大山洪流；也有族群成分，都与巴东谈主牵缠；还有特性成分，都尚快意东谈主生。在冷飕飕的技艺深处，川流峡谷间，活跃着一支滚热的民族，即是巴东谈主，巴东谈主以渔猎为生，以弓弩为图腾，鲜艳的生涯空间，让他们得山水之柔润，安静疏阔，乐不雅绽开，能歌善舞——甚而临阵杀敌时也纵脱歌舞；万古期的搬动，又使之不惧艰险，韧劲所有这个词。这即是重庆土著东谈主的前身。一方水土养一方东谈主，包括这方东谈主的口音，也被地舆和历史塑造，重庆东谈主是那样来的，又依傍横贯东西的长江，加上抗战时期涌入千千万万的下江东谈主，因此口音“向外”。不像成都，阐扬的农耕端淑，使蜀东谈主恋土重迁，某些时候，还视疏通为畏途，因此口音“向内”。放在女性身上，向内的口音应该比向外的美妙些，原因是，向内的更具质感，且能带出激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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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怀疑，那位体型彪悍的主编在生活中是清贫一又友的，因为重庆女性言语，属“干燥型”，如果你没跟她们碰面，只在电话上听声息，你会以为，这不是一个“姐们儿”，而是一个“哥们儿”。这是重庆女性的权贵特征：既可视之为姐们儿，也可视之为哥们儿。她们从不弯弯绕，有什么事就说什么事，言辞憨直。日子过得进犯易，无数东谈主愁肠九转，而这时候，要是能听重庆女性说几句话，你会即刻发现，寰宇其实没那么复杂，寰宇其实很简便。重庆女性的声息是一敌手，手脚麻利，三下五除二，就把你发霉的隐痛摊到阳光里晒。晒事后你才大彻大悟：日间暮夜折磨我方的，竟是那样微不及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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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样一思，我终于清爽了那位主编缘何振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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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说得没错，重庆女声很美妙，美妙到过一阵就思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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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外我说的是方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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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今重庆的好些家伙都说广泛话了。不久前重庆一对老婆带着六岁的女儿来成都，我请他们吃饭，席桌上，小女孩又唱又跳的，还让我跟她玩游戏，她讲的是广泛话，我对她说，这个游戏要说四川话才有好奇。孩子的母亲眯着眼睛，骄矜地告诉我：“咱们女儿不会说方言。”看来，两口子在家里都是跟孩子说广泛话的。这很合乎实行广泛话的条款，但实行广泛话不等于放手方言，方言丢失，就很难通过语言找到回家的路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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虽如斯，我还是感恩那位主编。他感恩重庆女声，我感恩着他。他教唆了我去清爽重庆女声实践里的好意思，并因此很心爱听重庆女性言语。要是她们健忘了方言，说广泛话也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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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原文刊发于《中华读书报》2025年7月23日第5版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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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片开首：视觉中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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